卖菜老人被网红 一篇10万+网文的温情与暴力

62岁的卖菜大爷李显华从没想过，自己的人生还会“出名”，但这出名，来得陡了些。

先是蜂拥而至的同情和感动，接着是纷至沓来的口水和责骂，他甚至来不及辩解些什么，就被网络“10万+”文章和媒体追踪报道裹挟着，甚至被部分网友贴上了“骗子”的标签。

这一切的起点，只是他载着38岁、智力不太正常的儿子卖菜。过去的两个星期内，一个典型的、从众式网络爱心样本在乐山上演。

卖菜间隙李显华抽空照顾儿子

爱心——

一小时卖出5天菜钱

有人丢下百元大钞就走

62岁的李显华是四川乐山市高新区安谷镇龙星村人，进城卖菜已经三年多时间了。12月6日一大早，李显华像往常一样，骑着三轮车载着儿子去市场摆摊。

李显华的儿子叫李建中，今年38岁了，小时候因为摔跤变得傻呆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。老伴周秀容在镇上餐馆打工，李显华不放心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，每天一早出门便将他带到菜市场，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回家。

肖坝社区临时农贸市场附近小区众多，聚集了很多近郊的菜农，竞争大，李显华的生意很一般。当天早上九点左右，他的摊位前突然来了一拨人，开口就问，“你就是李显华大爷吧?”李显华应声作答，“是的!是的!”来者买了很多菜，有人零钱也不让找补便转身离去。李显华还没缓过神来，又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顾客，有人连价格都没问就让他称菜，有人买了一把青菜丢下百元大钞就走，还有人提了些水果和旧衣服来送给他……

10点不到，李显华的菜全部“卖”光了，这让旁边有些菜农羡慕不已，“你的菜卖完了，今天就早点回家吧。”回家后他数了数，早上一个小时就“卖”了500多元钱。李显华说，平时他一天只能卖100多元，纯利润只有40多元。

缘由——

爆款文章刷屏式呼吁

“如果你看到请买他的菜”

为何这么多人来买菜?与一些买菜人的谈话中，李显华才大概知道有人将他的照片和故事传到了网上。原来，12月4日晚，一段未署名的短文在很多乐山人的微信朋友圈流传，短文简单介绍了大爷深夜还带着傻儿子在卖菜的事情，“明天我一定记得带钱，路过时买些菜。如果你也看到了，请微笑着打个招呼，祝福这对相依靠的父子平安。”

在这寒冷的季节，寥寥300多字拨动了人心，网友们纷纷予以转发。12月5日晚，乐山自媒体微信公众号“大乐山”发出一篇跟进的文章，题为《乐山这个老爷爷真心酸!深夜还带着傻儿子桥头卖菜!背后故事让人落泪》。

大乐山”微信号文章截图

这篇洋洋洒洒2600多字的长文章中，作者介绍说，李显华舍不得送儿子去福利院，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。因为外面吃饭贵，两父子的午餐就是家里带出来的几个煮鸡蛋和沙琪玛，渴了就喝点白开水。每天卖剩下的发黄蔬菜，老人就带回家自己吃。为了补贴家用，老伴周秀容在镇上餐馆做杂活。不过，对于老人家庭的具体经济状况，文中只字未提。

“如果你正巧看到这些文字，如果正好你住在肖坝，看到了卖菜的大爷和他的傻儿子，请买点他的菜让他早些回家吧。”在文章末尾作者的呼吁之下，这篇文章链接被大量转发，一夜之间便突破了10万+，于是便有了开头李显华的菜被“抢”光的一幕。

反转——

网友愤怒“爱心被欺骗”

公号文章被指借煽情赚点击量

当天，李显华早早回了家，这是他进城卖菜三年多来唯一一次这么早回家，他心里很激动，但又有点忐忑不安。那天除了很多人来找李显华买菜，也来了好几拨媒体记者，采访他和儿子的故事，并详细了解他的家庭情况。

突如其来的关注，让李显华感到有些无所适从，但他都予以一一作答。6日下午，在媒体的介入调查以及众多网友的深入了解之下，李显华家是拆迁户获赔20余万元的消息不胫而走，两夫妇每月领着社保金，且儿子也有政府补助，一家人生活有保障。

有网友直指微信公号“大乐山”不实报道、夸大其词、过分渲染悲情，借爱心的名义来煽情赚取公众号的点击量。当天下午，“大乐山”删除了这篇10万+文章，有网友认为这是其“理亏的表现”。

面对指责，当晚“大乐山”再刊文《今天，整个乐山朋友圈都被卖菜老人霸屏了!但我们有话要说…》，小编解释称，报道这件事的初衷是感动于30多年来父亲对儿子的不离不弃，只是希望把这种爱与坚守传递给每一个有温暖的乐山人。

小编在文中说，打扰老人的生活不是他们的本意，所以自己选择删除了文章，并非是因为不实报道。不过，这篇“有话要说”的文章发出仅一个小时，又再次删除了。

对于“大乐山”第一篇文章中为什么没有交代老人家庭经济状况的疑问，红星新闻记者联系了“大乐山”微信公号的负责人，但对方表示目前并不想就此事再做解释。

李显华不会上网，此前还沉浸在被爱心感动中的他，不知道很多网友开始愤怒。

在拆迁款曝出的当天，舆论就开始急速反转。很多网友将“拆迁户”的标签贴在了李显华的头上，一种“爱心被欺骗和愚弄”的愤怒情绪，这些天来一直在网上蔓延：“拆迁赔了那么多钱还装穷?”“我还兴冲冲跑去准备捐款，人家收入比我高”“以后不敢轻易献爱心了，太寒心了!”

核实——

老人家中拆迁获赔20万

有社保、补助，“生活有保障”

在自媒体文中，李显华带着傻儿子卖菜到深夜，中午靠煮鸡蛋和沙琪玛充饥，发黄的剩菜带回家自己吃，可谓十分凄惨，但而后又传出拆迁获赔20余万元、领着社保金的消息，李显华家的经济状况到底如何?

12月15日下午，红星新闻记者在肖坝社区临时农贸市场的路边找到了李显华。空旷旷的市场，摆摊卖菜的只有李显华一人，偶尔一两个路人经过，他一会儿整理下蔬菜，一会儿又去看看坐在车上的儿子，问他是否要喝热水。

在路边卖菜的李显华

谈起家里的经济，李显华坦白说，因为房屋拆迁确实有20多万元的赔偿款，目前还没住进还房，政府每个月每人给400元过渡费。因为征地农转非，他和老伴、女儿女婿都买了社保，另外还领了1万多元赔偿，现在他和老伴已经开始领取社保金，每人每月900多元。

对此，乐山高新区安谷镇政府社会事业办公室主任曾涛也予以了证实，对于李显华的儿子，从2016年起他们自愿申请了散居供养的五保户，目前每个月有400元五保金。李显华每个月卖菜至少挣1000多元，老伴打工每个月1700元，生活完全可以保障。

伤害——

村干部说“别卖菜了”

路人指指点点，被人说是“骗子”

在自媒体文章火爆网络后，12月6日晚，村干部来到李显华家中，说这事影响闹得太大了，加上肖坝有点远，建议他干脆这两个月不要再去肖坝卖菜，可以帮他在租住的车子镇菜市场就近找个摊位，或者帮他找份每个月1000元的轻松工作。

这让李显华很生气，“我又不是通缉犯，凭什么不让我去卖菜?这1000元钱我不要，我凭自己本事卖菜挣钱，我在那卖了三年菜，有很多老主顾，我就要过去卖。”

第二天一大早，李显华又骑着三轮车载着儿子去了肖坝临时农贸市场摆摊。“我希望有很多人来买菜，但是该给好多钱就给好多钱就可以了。”不过，李显华一直等到中午，并没有像头天一样来很多人，“跟平时一样，人不多。”

李显华说，有个别菜贩奚落他，“老李，你屋头拆迁赔了20多万还出来卖菜哦?”李显华想争辩，但有些着急得说不出话来。“这就是网上说的那个李大爷。”还有些人路过他的摊位时指指点点，李显华说听到有人说他是“骗子”。

对话卖菜大爷

“我没喊他们来报道我，我不是骗子”

红星新闻：你知道为什么12月6日那天突然很多人来买菜吗?

李显华：我只是听说有人将我的照片传到了网上，但是我没喊他们来报道我，我上不来网，也不知道网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，怎么有这么大威力。

红星新闻：那你知道后来网上又有很多人指责你吗?

李显华：不知道。但是我知道有人说我是“骗子”，我怎么就突然成了骗子了?我不是骗子。难道有拆迁赔款就不能出来卖菜?我又没有鼓捣他们来买我的菜，有些不让找补就跑了，不是我不想找补啊。

红星新闻：既然有20多万拆迁存款还领社保金，为何如此节约卖菜到深夜?

李显华：拆迁款老伴保存着的，等拿到还房了还要花一大笔钱来装修。去年我和老伴都做过手术，花了1万多元，老了难保不得病，都要花钱。我卖菜一天才挣四五十元，要是和儿子各吃一碗面就花18元，舍不得。收摊迟点，就想多挣点钱存起，万一哪天我们老的不在了，也能多留点钱让妹妹照顾他(李建中)。

红星新闻：以后你还会在肖坝临时农贸市场卖菜到很晚吗?

李显华：会啊，卖菜卖了三年多了，我习惯了。这些天有人来买菜偶尔还是要问是不是李大爷，我就知道肯定是看了网上的报道，就会告诉他，“你确实需要买才买，没得事的。”我也不想大家因为同情我给我献爱心，凭自己双手挣钱，没有压力。

对话传播学专家

“对于自己不能确认的事实，最好不转发”

四川大学新闻传播学教授张小元表示，在互联网时代的信息传播，与原来只有传统媒体的时代有个最大不同，传统媒体需要反复核实，事实层面和细节是平衡的，而自媒体传播有个特点，一般对事实不是非常感兴趣，为了获得高点击率，某种层面上有意或无意裁剪了事实，怎么煽情怎么来。严格来说，自媒体本身也没有造谣，只是屏蔽了这一面，凸显了另一面。对于受众来说，我们也很难要求受众如何去分辨，去买个菜不可能详细问老大爷。

张小元认为，现在互联网时代的信息传播出现一个新的现象，很多人只对情绪负责，不为事实负责，常常出现“一犬吠影，百犬吠声”的现象，也就是从众现象，一个人被感动就转发出去，大家都跟着感动了，一个人觉得愤怒了就传播出去，大家跟着一起愤怒，但是在转发传播过程中或许存在偏差，也不考虑是否用力过猛。

张小元建议，一方面自媒体应加强自律，相关部门也应加强约束。对于网民来说，应该遵守的互联网传播道德准则是：对于自己不能确认的事实，最好不转发;对于转发后发现与事实有偏差的，应该在同样的范围内进行更正，也叫做自我矫正。

“我们希望少出现一些这样的爱心反转，否则对爱心网民、对受捐者、对整个慈善事业，都是极大的伤害。”张小元说，从社会意义上来看，以前常有新闻说，一个躺着大爷没人敢扶，现在对于这个普通的卖菜大爷大家又急于想献爱心，这就说明我们缺乏一个可靠的中间机构来指引大家的爱心，同时整个社会的诚信系统亟待进一步建立和完善。

对话慈善界人士

“这样的爱心反转，对慈善是种伤害”

在乐山市慈善总会负责人张淮安看来，现在在自媒体平台这样的文章并不少，表面看并没有发起捐赠，但却是利用大家的同情心不自觉地会发起慈善行为，在此过程中，由于信息不对称、不全面，难以保证受助者具体情况的准确性，从而产生了舆情反转。

“这样的反转，对爱心是一种伤害和践踏，从某种程度来说，也是浪费社会爱心资源。”张淮安认为，无论自媒体还是官方媒体都应加强自律，对类似报道应客观全面真实反映情况，作为爱心人士，也应该理智行善，不应盲目从众，同时最好通过正规合法渠道来行善。

记者手记

卖菜老人放声大哭，“我不是骗子!”

“我不是骗子!求求你们帮我纠正一下!”采访到最后，卖菜大爷突然抱着记者的臂膀放声哭了。

从一夜之间满屏的感动到下午满屏的质疑，对于摆摊卖菜的李显华大爷来说，“网”上的兜兜转转，他都不清楚，却被莫名其妙地裹挟进了舆论的漩涡。最初他感受到了满满的善意和温暖，最终他被人指指点点骂“骗子”，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。大爷说，他只想安心地卖菜，没想过大家的救助，凭自己的双手挣钱，才不会有压力。

希望大爷能早点回归简单而平静的摆摊卖菜生活，不被纷繁芜杂所打扰，也希望少一些这样的爱心反转，善良的你不要产生用力过猛的警惕，在面对真实的苦难时，仍怀着一颗同情和悲悯之心。（记者 顾爱刚）